贾谊凭什么与屈原并称?
这个问题,在汉文帝的时代根本不会有人问。
但后人站在千年之后回望,总觉得这位只活了三十三岁的洛阳少年,似乎并未留下足够显赫的功业,怎配与三闾大夫同享“屈贾之乡”的尊称?
这种疑问,本身就是一个时代错位的产物。
要理解贾谊,必须把他放回西汉初年那个脆弱、焦虑、处处试探的政权肌体里——他不是站在高台上的演说家,而是手握手术刀的医生,试图切开正在溃烂的病灶。
西汉建立不过二十余年,天下看起来太平,实则处处暗流。
高祖刘邦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,靠的是军功集团的拥戴,也正因如此,这些功臣列侯在吕后死后,联手迎立代王刘恒为帝,看中的正是他“仁弱”的表象。
文帝登基后,表面宽厚,内心却时时刻刻警觉:长安城里,周勃、灌婴这些老将虽已退居二线,但一言一行仍能左右朝局;地方上,齐、楚、吴、淮南诸王坐拥膏腴之地,兵甲自备,赋税自收,俨然国中之国;北边匈奴铁骑随时南下,烧杀劫掠,朝廷却只能以宗室女和丝绸换取片刻安宁;而更深处,秦朝严刑峻法的余毒尚未散尽,黄老无为的权宜之计又难以为继——这个帝国,像一辆骨架松动的马车,全靠驾车人小心翼翼才没散架。
就在这个节骨眼上,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被推到了文帝面前。
他叫贾谊,河南洛阳人,师从张苍——这位张苍曾是荀子的学生,又做过秦朝御史,汉初历任计相、主计,最后官至丞相,是真正贯通秦汉制度的活字典。
贾谊十七岁便以通经能文闻名郡中,河南郡守吴公政绩天下第一,背后操盘的正是这位少年幕僚。
文帝即位后提拔吴公为廷尉,吴公随即举荐贾谊。
文帝召见,问以国事,贾谊对答如流,条理清晰,当即授为博士——此博士非学位,而是备皇帝顾问的议政之职。
一年之内,又擢升为太中大夫,成为文帝身边最年轻的高级参谋。
这个速度,在西汉初年堪称惊世骇俗。
须知当时朝堂仍由军功老臣把持,他们看贾谊,如同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。
可文帝偏偏信他。
为什么?
因为贾谊说的,不是空泛的道德文章,而是刀刀见血的现实诊断。
他一眼就看穿了文帝最大的困境:皇权虚悬,政令不出未央宫。
而这个问题,又可拆解为四大症结:军功集团尾大不掉,诸侯王坐大难制,匈奴边患无解,治国理念混沌。
先说军功集团。
高祖打天下时,封功臣一百四十三人,皆赐爵列侯,食邑万户者十八人。
这些人盘踞朝堂,把持军政,甚至左右皇位继承。
文帝能上位,正是因为他们需要一个“好控制”的皇帝。
贾谊提出“列侯之国”——令所有列侯离开长安,回到自己的封地去。
表面看是尊崇,实则是削权。
人在京城,能结交权贵、干预朝政;人一走,影响力自然衰减。
这招不流血,却极有效。
文帝采纳,但执行得小心翼翼,不敢一下子得罪所有人,只先让部分侯爵迁国。
即便如此,已惹得老臣们怨声载道。
再说诸侯王。
刘邦分封同姓九国,本意是“屏藩汉室”,可到文帝时,吴王濞煮海为盐、铸钱自富,齐王肥坐拥七十余城,淮南王长骄纵不法,公然杀人越货。
他们与天子同姓,却无君臣之分。
贾谊看得透彻:树若枝强干弱,必折;国若藩强主弱,必乱。
他在《治安策》中直言:“可为痛哭者一”,指的就是诸侯问题。
他提出的对策是“众建诸侯而少其力”——把大国拆成小国,分封给诸侯王的子孙,使其势单力薄,无法对抗中央。
这比后来晁错的“削藩”温和得多,也高明得多。
晁错想用一刀切的方式收回封地,激起七国之乱;贾谊则主张用继承规则自然瓦解其势力,成本更低,风险更小。
可惜文帝虽认同,却因顾虑太多,未能彻底推行。
若真照贾谊之策早行四十年,景帝时或可免兵戈之祸。
匈奴问题,是另一根刺。
自高祖白登之围后,汉朝对匈奴采取和亲政策,每年输送大量财物,换得边境短暂安宁。
但这安宁虚假得可笑。
冒顿单于曾致书吕后,言辞轻佻,近乎调戏,吕后也只能回信自贬“年老气衰,不足以自娱”,忍气吞声。
文帝三年,匈奴大举入侵北地、河南,长安震动,文帝亲赴甘泉宫督战,派丞相灌婴率军反击,才勉强击退。
可边患未除,朝廷却年年纳贡,百姓负担日重。
贾谊斥之为“以天子之尊,事夷狄如仆妾”,违背“华夷之辨”的根本秩序。
他提出“三表五饵”之策:三表者,仁、信、诚,以道义感召;五饵者,以华服、美食、音乐、美色、厚禄诱惑其贵族归附。
这不是软弱,而是一种战略耐心——用文化与利益分化匈奴上层,使其内部分化,再伺机而动。
此策融合儒家怀柔与法家权术,既保全天朝体面,又避免仓促开战。
文帝当时国力不足,确实无力发动大规模北伐,贾谊之策,恰是成本最小的现实选择。
最深层的危机,在于治国理念的混乱。
汉承秦制,但秦以法家立国,严刑酷法,二世而亡。
高祖、惠帝、吕后皆用黄老之术,“无为而治”,看似休养生息,实则放任豪强兼并,礼义崩坏。
贾谊看到:富者田连阡陌,贫者无立锥之地;商人穿锦衣、乘高车,僭越礼制;太子不学礼,官吏不知义;百姓不知廉耻,唯利是图。
他在《治安策》中连呼“可为长叹息者六”,指的就是这套价值体系的崩塌。
他主张以儒家思想重构秩序:重农抑商,使民务本;兴礼乐,明尊卑;教太子以仁义,训百官以忠信;使“上下有等,内外有别”。
这并非复古,而是为帝国寻找一套可持续的统治伦理。
董仲舒后来“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”,其实贾谊才是第一个系统提出“以儒治国”的人。
只是时机未到,文帝只能在黄老框架下局部采纳,如废除肉刑、轻徭薄赋,但不敢全盘转向。
贾谊的建议,几乎覆盖了国家运转的所有层面:经济上,他上《论积贮疏》,警告粮食储备不足将致天下大乱,主张重农积谷;币制上,他写《谏铸钱疏》,痛陈邓通私铸钱币导致“钱益多而物益少”,物价飞涨,建议朝廷垄断铸币权——这比汉武帝的币制改革早了半个多世纪;司法上,他主张“礼主刑辅”,反对纯用刑法;教育上,他强调太子必须早教,否则“习与智长,化与心成”。
他不是空谈家,而是制度设计师。
西汉后来的许多重大政策,都能在他这里找到雏形。
但他太锋利了。
二十多岁的年纪,说话不留余地,行事不避权贵。
他在朝堂上指摘周勃、灌婴“不知礼”,建议文帝以礼待大臣,实则是批评老臣骄横;他主张列侯之国,直接触动军功集团利益;他批评和亲,让主和派难堪;他强调礼制,又让信奉黄老的官员觉得迂阔。
文帝欣赏他,却也护不住他。
老臣们联合诋毁,说他“年少初学,专欲擅权,纷乱诸事”。
文帝无奈,只得将他外放为长沙王太傅。
长沙在当时是烟瘴之地,远离政治中心,名为贬谪,实为保护。
三年后,文帝思念贾谊,召其回长安,宣室夜对——后世李商隐诗“可怜夜半虚前席,不问苍生问鬼神”,常被误读为文帝昏聩。
其实那夜谈的是鬼神祭祀之礼,而礼制正是贾谊最关心的治国根基。
文帝问礼,恰说明他仍在认真听取贾谊意见。
回京后,文帝改任贾谊为梁怀王太傅。
梁国在今河南商丘一带,拱卫京师,地位远高于长沙。
梁怀王刘揖是文帝少子,最受宠爱,贾谊任其师,等于被当作未来辅政大臣培养。
他继续上疏献策,其中最见远见的一次,是在梁怀王坠马身亡后。
按汉制,无子则国除。
贾谊却力谏不可,建议立刻为梁国立嗣,或徙代王刘参为梁王,并扩大梁国、淮阳国封地,北至黄河,南接长江,形成一道屏障。
文帝采纳,徙淮阳王刘武为梁王。
后来七国之乱爆发,吴楚联军西进,正是梁王刘武坚守睢阳,挡住叛军三月,为周亚夫调兵赢得时间。
若无贾谊当年之策,汉室或已倾覆。
可惜,贾谊未能看到这一天。
梁怀王之死,让他深感自责——身为太傅,未能护王周全。
这种责任感压垮了他。
他本就忧国,加上悲痛,不久便病逝,年仅三十三岁。
他的死,不是因抑郁,而是因一种士人特有的道义重负:职责所在,不容推诿。
他把辅佐君王、安定社稷视为己任,一旦失职,便觉天地不容。
后人常惋惜贾谊早逝,但更应惋惜的是他的思想被长期遮蔽。
晁错推行削藩,引发叛